向日葵下的兔子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万熊书屋

悟能师兄:

六月六日,入霉。


上海喜欢人吃小笼。这梅雨季的天就像那层层叠叠的笼屉,也像上海人的性子。只窝火,不发火。偶尔天色发青敲几滴不痛不痒的雨点儿下来。老房子犄角旮旯里都攒着湿气,苔藓顺着墙根长,连打个哈欠都让人觉得乏。


明镜收拾好了行李,一个普通尺寸的小皮箱。没装太多置换的衣服。她要出发去趟广州,帮明堂看看先施和大新百货公司里明家香的铺位,顺带和几个叔伯辈的生意人喝喝早茶。明楼被她拽进了房间,两个小的则被拴在了书房。明台胆子大,开了门悄悄往楼上看,偶尔把耳朵贴在墙上皱眉撅着小屁股恨不得整个人都像壁虎那样贴着墙檐溜过去。


半晌,都没个大的响动。


小人精明台老成地叹了口气,回头看见阿诚哥还是乖乖坐在扶手椅里,绢白的窗帘内衬掸出点儿柔柔的光挂在穿得整整齐齐的麻布衫上,他眼睛一亮,穿着红色小皮鞋踏踏踏奔过去就把阿诚搂了个满怀,扭扭捏捏地腆着脸嘿嘿笑。


真像只小花狗,阿诚心里悄悄想。大哥交给他的《资治通鉴》被压在两条胳膊下面硌得膝盖疼,他抽出已经有点发麻的手轻轻在明台鼻尖上刮了把。


明镜说了许多,到后来自己也笑了,“你呀,不许欺负明台和阿诚,也不许摆大哥的架子。还有,不许学那些假洋鬼子的一套,在家里搞什么派对,弄得乌烟瘴气。被我知道了,回来就让你吃生活!”


二十岁刚出头的明楼挺拔疏朗,看着家姐却总不自觉矮了半分。“行啦,您成天得操多少心。明台就算爬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动他一根手指头!”说罢眨眨眼,换来明镜一个不怒自威的瞪视。


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地到了周末,这天傍晚明楼拜会过汪芙蕖提前从学校回来,刚踏进家门口就被帮佣的张妈一把拉住。四十多岁的人,急得拽住他语无伦次地只反复念叨“不要被什么叫花子抓走。”


细细问了两句才发现原来是接明台和阿诚的司机小邱师傅今天只接到了明台。在学校门口没看到阿诚便认为十多岁的小孩子自己认路先回了家,糊里糊涂地也没再往明公馆里打个电话多问一句。


张妈说到最后已然是眼泪汪汪,明楼安慰了几句,好歹算把人哄住了。他心里多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先赶忙上楼推门看了眼趴在自己小书桌上睡得正香的明台。


许是玩的累了,本来开门就会醒的小家伙这次特别安静。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弟让明楼突然生出了些无端的嫉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人抱起来放在床上,低头看了两眼自言自语道:“阿诚如果像你一样能吃能睡就好了。身上多长几两肉,不用捏起来都是骨头。”


阿诚上的是钱业公学,明锐东和秦润卿早年有交情,因此入学手续办得也很顺利。


明楼从家里出来让司机先开车送他到学校,自己下了车问了问门房,又找到几个还没回去的同学。天色暗的很快,小邱师傅坐在驾驶位上东张西望。明楼便先打发他回去告诉张妈一声,说晚饭晚点做。自己找到阿诚以后坐黄包车回去就好。


学校门口附近有条岔路,沿途开了些零星散落的栀子花。明楼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就沿着花香约莫走了半刻钟。


视线里远远出现了栋独立的木头阁楼,风吹铃声响,衬得环绕四周的玉兰葱郁妖冶。


木拉门上吊着的风铃声徐徐传入屋里,却丝毫影响不了此刻盘腿坐在地上看书的阿诚。他把手里的插画本摊开放在膝盖上,看得完全入了迷。


今天放学放的早,他无聊地等了好一会小邱师傅,心里惦记着回去要帮张妈剪毛豆角,一时又怕大哥问他看书看了多少,眼见其他同学三三两两地都走了,心里就无端生出些空寂的孤独。


他抱住书包蹲在学校的栏杆下发呆,直到小腿都开始发麻了,突然鼻子里嗅了勾人的花香,忍不住好奇心作祟,懵懵懂懂地沿路走到了这个小楼房门口。


有个人靠在门口打瞌睡,他怯怯地站在那里,等对方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才低头垂眉想要溜走。


“你,等等。小朋友,书,看么?“阿诚心里暗暗咂舌,觉得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爷叔说话比他还不利索。大哥知道了,肯定要好好纠正。


但大哥大姐都告诉他,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能随便跟别人走。但是明台就不会怕这些。他这样想着努力攥紧书包带子鼓起勇气挪到了爷叔面前。


”收,收钱么?“他咽了口口水,大哥偶尔会给他一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币,但叮嘱他不要乱花。他以前在桂姨那里从来都不懂这些叫“钱”的皱巴巴的纸。


阿诚努力攒着这些“钱”,从来不用,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翻身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来自己又默默数一遍,然后开心地贴在自己胸口又睡下。


等到哪天大哥没有“钱”了,他就会跑过去和大哥说,我没有乱花这些“钱”,都好好保存着。


我可以养你和大姐,还有明台。


爷叔笑起来满脸和善,挥舞着看起来特别肥大的衣服袖子哼哼唧唧说,啊,小朋友看书不要钱。阿诚眼睛顿时亮了,跟在人后面走进去就看到了满阁楼的书架。他垫起脚抽出几本,翻开发现和大哥房间里的那些满眼文字的厚本不同,书页上画了很多插画。


他看了两页便放不下来,可是周围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原地转了几圈,蹲下身仔细用手擦了擦地板。张妈每天给他洗衣服弓着背特别辛苦,他有时候趁大姐和大哥不在,自己也会偷偷帮张妈洗衣服。可是千万不能让明台发现,否则所有人的衣服都得遭殃。


幸好地板光亮干净,手上也没摸到毛茸茸的灰尘。阿诚这才放心呼了口气一屁股坐下。


明楼推门径直走入这栋房子后这才发现门口的柜台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浅灰色斜纹和服,摇着团扇,笑眯眯打量他。明楼看清那身和服后顿时脸色晦暗如铁。


5月30日的五卅血案似乎还激荡在他们这些青年学子的心中,大罢工和反帝怒潮风起云涌,时代的漩涡似乎把他们这些刚过20岁胸中热情无法宣泄的年轻一代迅速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点头打了个招呼,试探性地用日文问了句有没有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眉眼清秀的少年。


对方恍然大悟合手朝里面的书架指了指,用略显生硬的中文发音回答说,“很乖,在里面,看书。


明楼强压下心中不自觉升腾上来的抵触,草草说了句谢谢这才往里走。


夕阳西下的最后几缕光线透过高悬在二楼的窗户在书架密密麻麻的缝隙中穿梭,沉浸在图画世界中的阿诚并没有发现故意压低脚步走到他身边的明楼。


他翻过一页又一页,时而摇头叹息,时而又自得其乐的捂嘴咯咯笑个不停。


和家里那个听话乖顺不轻易表露自己愿望和感情的阿诚不同,现在背对明楼的是个更活泼更自由有了几分明台孩童时期影子的阿诚。


明楼犹豫了。


他想了想回身拉过斜跨在身上的皮包,他出门走的急,还没来得急放下带去学校的东西。学生会排演的舞台剧,他被几个同学哄闹着准备化妆道具,现在倒是可以用上。


两撇短短的假胡子,一副老花眼镜,一顶花白头发的假发,还有两只打补丁的袖套。他躲在架子后面窸窸窣窣地扮了好一会儿,心里交替蔓延着因为这个小小的隐秘恶作剧而膨胀的窃喜和不安。


他在阿诚面前总是努力要做出榜样,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不能轻浮任性。


阿诚手里捧着《水浒》的绘本,正看到第二十七回,武松路遇孙二娘。他看得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书皮,这时候突然无意瞥见旁边的一双皮鞋,整个人吓得都要跳起来。


明楼不做声,自己抽了本《堂吉诃德》靠近阿诚坐下。


“有匹马。”阿诚隔了不久便不自觉靠上来看见手执长矛的骑士大战风车。明楼偏头看了眼阿诚,看得阿诚耳朵都开始发红,这才故意沙哑着嗓子说话,“你在看什么?”


”好汉?“他认识这两个字,于是试着反问明楼,“你在看什么?”


“英雄?”明楼笑,他光滑的肌肤上毫无岁月沧桑碾压过的痕迹,刻意的伪装依旧藏不住意气风发的锋芒。阿诚盯住眼前这张脸,他觉得很熟悉,嘴巴里的话脱口而出,“英雄是什么?”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女娲补天,夸父追日。”阿诚听得似懂非懂,他想,或许大哥都懂。他的眼神又放回到自己的书上。


那句话像火,烧在心头。


安静的室内只留下了均匀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各自翻着手里的书页直到阿诚终于熬不过去连打几个哈欠慢慢歪过头倚靠到明楼的膝盖上。


明楼腾出手揉了揉酸麻的大腿把阿诚手里的书抽走然后抬起胳膊把人抱起来靠在书架上,自己翻身让他搭上肩膀后背起来。


长手长脚,却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


路过门口时,穿和服的男人依旧悠闲地摇着扇子,并不像有时会在大街上碰到的日本人那般凶神恶煞。


门楣两旁挑上了灯笼,照出往外延伸的石板路,曲曲折折。


明楼想,路总是要自己走的。他背上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很多年后,这天端午,阿诚开车送明楼去新政府,绕路经过塘沽路,突然说,我小时候有次放学莫名其妙走到一个书屋,里面全是那种插画书,还碰到个奇怪的人。


“我一直以为那是个梦。”


明楼坐在后座翻看手里的文件,挑眉漫不经心地问,“哦,什么奇怪的人?”


“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假装头发花白胡子一大把。”阿诚从后视镜里偷偷瞄了眼明楼,似乎想忍住笑,继续往下说,“和先生有几分相像。”


“我看你是那时候被我要你默书默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阿诚点点头,“大哥说的有道理。”他语调上扬,轻巧地绕过一角花圃,“那个梦就像真的。我还记得我踏进那个书屋的时候,抬头就看见四个字。”


万熊书屋。


明楼在心里想,那个黄昏渐逝的下午,那个摇着团扇的日本男人,那处淹没在脑海中似是而非的记忆,那些尚且未在动荡中被彻底毁去的宁静和美好,只凝固在了时光的轴线里,再也不能复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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